如果村上春树教我写小说,那么......

写故事的技巧

Posted by 胡骁寰 on January 27, 2025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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写故事的技巧

如果你和村上春树在瑞士的高山小墅中对谈一天,那么你们会聊些什么?开智校友胡骁寰模拟了这个好玩的脑中聚会。

1、见面

最终,村上春树和我约在瑞士见面,一个距瓦莱州Trient冰川5分钟车程的高山民宿。

前一天夜里,我们先后拖着自己的行李箱到达这里。当晚并没有碰面。隐隐约约我听到他在房间外走动的声音,我能感受到他小心翼翼地喘气,还有提着行李的脚步声。

我没有出去打招呼,假装睡着。早就约好第二天一起早餐,不如现在把碰撞的灵感装在高压锅里再焖一晚,明天可以在这片高山草甸上对谈一天。

第二天清早,我和村上春树先生第一次见面,一个握手,一个礼节性的弓腰点头,这就算相识起来。还未热络,但是先规约好了互相的称谓:我称他村上君,他叫我胡桑。房东女士金色的卷发,头上绑了条浅蓝色白斑纹的发带。

她帮我们备好了丰盛的早餐:相比两个还略显局促的东亚男士,浅盘子里安躺着的冷切白肉、红肉卷异常冷静;十二根蛋黄色的面包条,一叠深绿浅绿上下搭配的蔬菜沙拉作为点缀放在盘子中央;旁边一个金属镂空的面包碗里放了三块黑麦面包;最重要的,还有两杯白葡萄起泡酒。

“这个东西今天特别重要。”他晃了晃酒杯,两个人咧嘴笑了起来。秋色的晨光,远处的雪山,随风卷动的云气,在我们下方翻滚。屋子修在山沿边,早餐设在屋顶的一角。没有护栏,视线击穿桌布的边缘,就是盛满雾水的山谷。

“我第一次知道您”,我说,“是因为我高中喜欢的一个女生,她很喜欢阅读您的书,她的社交网络账号当时还叫‘且听风吟’,所以您的名字对于我的大脑激活的是:村上春树-且听风吟-暗恋的高中女生。”

“那胡桑,想必我给您的印象是和这杯气泡酒类似的,甜、酸,还有点醉人。哈哈。”

“没错。另外,在瑞士,我们聊文学创作别有意义。我特别喜欢纳博科夫。”我插话。

“对,纳博科夫最后是在瑞士安居的。在我的档案柜里,他和夏目漱石是一个抽屉里的。

夏目漱石的小说不是一拍脑门胡编乱诌的,而是让人有扎扎实实的感受。可以说每一个句子都经过精雕细琢,哪怕是偶然露面的小角色,也都栩栩如生,拥有独特的分量。这种人物道出的一句台词、露出的一个表情、做出的一个动作,都能奇妙地长留心间。阅读漱石的小说总让我感佩的,就是几乎不会出现“此处需要这样的人物,所以姑且叫个人上场式的凑数的人物。”

2、创作环境与写作习惯

胡:村上君,我们聊聊您的创作吧?您一般在哪里开始创作?

村上:早期的时候,可能是旅行途中咖啡馆的小桌子,也有过各种旅店的写字台,当时总是苦于找不到固定的场所。不过,我想最好的地方是密室,便携式的书房。安静的没人干扰的狭小空间。应该是没错了。

胡:好多作家,可能您也一样,内心是缺乏安全感的,或者说是过于敏感,很容易被干扰。就像过于敏感的仪器害怕嘈杂的信号环境。都喜欢在密闭的,安稳的,环境可预知的环境里,比较能自由地创作。您写作的习惯是什么样的?

村上:我保持规律的输出。特别地规律。我每天写十页原稿,非常淡然。“既没有希望也没有绝望”,实在说得妙极了。早晨起床后,沏好咖啡,伏案工作四五个小时。一天写上十页,一个月便能写三百页。单纯地一算,半年就能写出一千八百页。举个具体的例子,《海边的卡夫卡》的第一稿就是一千八百页。

写长篇小说时,我规定自己一天写出十页稿纸,每页四百字用我的苹果电脑来说,大概是两屏半的文字,不过还是按照从前的习惯,以四百字一页计算。

即使心里还想继续写下去,也照样在十页左右打住;哪怕觉得今天提不起劲儿来,也要鼓足精神写满十页。因为做一项长期工作时,规律性有极大的意义。写得顺手时趁势拼命多写,写得不顺手时就搁笔不写,这样是产生不了规律性的。因此我就像打考勤卡那样,每天基本上不多不少,就十页。

如果我要写一部长篇小说,就得有一年还多(两年,有时甚至三年)的时间钻进书房,独自伏案埋头苦写。清晨起床,每天五到六小时集中心力执笔写稿。像这样绞尽脑汁冥思苦想,脑袋势必会进入过热状态(还真有过头皮发热的情况),神志会老半天都朦胧不清。所以到了下午我就睡睡午觉,听听音乐,读读无害的书。这样一种生活过久了,肯定会导致运动不足,所以我每天大概都要外出运动一个小时,然后再准备迎接第二天的工作。日复一日,就这样过着周而复始的生活。

胡:雷打不动的输出规律。可是哪儿有这么多可写的呢?素材怎么积累?

3、素材积累

村上:广泛阅读,观察生活。我主动存储在记忆里的,是某个事实(某位人物、某种现象)中兴味盎然的细节。因为要巨细无遗、原模原看样地记下来十分困难(不如说,就算当时记下来了,不久也会忘下掉),所以我留心提取出几个单独的细节,用便于回想起来的形式留存在脑袋里。这就是我说的“最低限度的工序”。

那是怎样的细节呢?是会让人“咦?”生出兴趣的细节。可能的话,最好是无法巧加说明的东西。如果不合道理,或者条理上有微妙的分歧,或者令人心生疑窦,甚至神秘怪异,就更无话可说了。收集这样的东西,贴上简单的标签(注明日期、场所、状态),再好好地保存在脑海里。

胡:所以您是全凭记忆,不需要外界的工具帮助您记录这些信息,或者灵感的?

村上:我的脑袋里就是配备着这样的大型档案柜。一个个抽屉中塞满了形形色色作为信息的记忆。既有大抽屉,也经整理的有小抽屉,其中还有内设暗斗的抽屉。我一边写小说,一边根据会觉得震需要拉开相应的抽屉,取出里面的素材,用作故事的一部分。

档案柜里反正有数量庞大的抽屉,当我集中精力写小说时,哪里的哪一个抽屉中装着哪些东西,相关印象就会自动浮现在脑海里,眨眼间就能无意识地找到它的所在。平时忘却的记忆会自然而然地复苏。大脑进入这种畅通无阻的状态,是一件非常心旷神怡的事。换句话说,就是想象力游离了我的意志,开始立体地呈现出自由自在的行动。

重要的是将零零星星的小插曲、意象、场面、语言等不断地扔进小说这个容器里,再将它们立体地组合起来。而且要在与世间通用的逻辑、文坛常用的手法毫无关联的地方进行。这就是基本的框架。

胡:类似纳博科夫的卡片,随意搭配和远距联想。

村上:另外,我觉得对于小说家特别重要的一种特质是“不置评的观察”。我们观察一件事,或是一个人,不该迅速得出结论,而应该尽量原封不动地收集和积攒素材。或许可以把经历的事情当作一则“事例”,或者说“样本”,尽量原封不动地留存在记忆中。这样一来,等到以后情绪更加稳定、时间更加充裕的时候,就能从各种角度审视,仔仔细细地检验它,根据需要引导出结论。

反正,我始终觉得反应太快,那种一下子明心见性的人,当不了小说家,哈哈。失礼了。

4、小说构思与角色设计

我:您的小说是怎么构思的?会先设计角色吗?

村上:多数情况下,我小说里登场的角色都是在故事发展中自然形成的。除了极少的例外,基本不会有事先决定「我要写出个这样的角色来」的情况。

随着写作的展开,络绎登场的人物自然会组成主轴般的东西,种种细节也会纷纷被吸附过去,就像磁铁将铁片吸附过去一样。就这样,一个个完整的人物形象便逐渐形成。

事后细想,常常会发现:「咦,这个细节跟谁的某某部分有点像嘛。」但不会从一开始就定下方案,「好,这回要把谁的某某部分拿来用用」,然后再去塑造角色。许多作业反倒是自动推进的。就是说,我在塑造某个角色时,几乎是无意识地从脑内的档案柜中抽出信息片段,将它们拼合起来。

这里就涉及人物素材积累。要写人物,就得去接触和了解大量的人。虽说是「了解」,但也不必彻底理解和通晓对方。只须瞟上一眼那人的外貌和言行特征就足够了。

我:对,就像您说的,抓住一些「咦?」的焦点去观察,去积累。

村上:是的。只不过无论是自己喜欢的人,还是不太喜欢的人,老实说甚至是讨厌的人,都要乐于观察,尽量不要挑肥拣瘦。因为把登场人物一律都搞成自己喜欢的、感兴趣的或是容易理解的人物,用长远的观点去看,那部小说就会变成缺乏广度的东西。有各种不同类型的人物,这些人物采取各种不同的行动,彼此冲突碰撞,事态才会出现变动,故事才能向前推进。所以,哪怕一见之下,心想「我可不待见这家伙」,我也不会背过脸去,而是将「哪里不顺眼」、「怎样不讨人喜欢」这些要点留在脑海里。

我:那您写小说的时候,这些人物原型会被带入小说,您会不会觉得「被原型人物发现的话会有点不好意思」吗?哈哈。很好奇,会不会有这种心理?

村上:哈哈,有的!有的!我会一边写着(都是一些小配角),一边多少有些忐忑不安:万一被人家瞧出底细来,「这是以某某为原型的吧」,尤其那个人偏偏就是某某本人的话,那可就不好办啦。所幸至今还一次都没被人识破。尽管大体上是以某位人物为原型,却也细心周到地作了改造再写进小说里去,我猜周围的人大概还不至于察觉到。

我:OK,积累人物素材的时候不要挑肥拣瘦,在创作人物的时候,要进行添加改造。还有什么要注意的点吗?

村上:我觉得人物一定要有不可预测的地方。一群人一看就明白的人,说着满口一听就明白的话,做的全是一想就明白的事,这样的小说只怕没法吸引太多读者吧。要有一定的神秘感,一些你或者读者不知道的事。

但是,我觉得人物一定要有丰富和充分的动机。就是他的经历、性格(无论天生的或者后天成型的)给他的行为装上了引擎。不需要作者去动脑子去编了,人物自己就会那样做!而且这种时候,那个角色还会牵着小说家的手,将他或她引领到事前未曾预想过的地方。

我:这里是说人物要有「核心动机」,作家的任务是给人物安排核心的动机构件,让人物自己能转起来,而且所有的行为都很自然。那您的文章,写完之后会修改吗?花很多精力吗?

5、文章修改

村上:修改简直是要了命的工作。我一般第一稿完成后,稍微放上一段时间,小作休整(视情况而定,不过一般会休息一周左右),便进入第一轮修改。我总是从头做一次彻底的改写,进行尺度相当大的整体加工。

不管一部小说有多么长,结构有多么复杂,我从来都不会先制订写作计划,而是对展开和结局一无所知,信马由缰,想到哪儿写到哪儿,让故事即兴推演下去。

这样写起来当然要有趣得多。不过使用这种方法写作,可能导致许多地方前后矛盾、不合情理。登场人物的形象和性格还可能在半道上突生骤变,时间设定也可能出现前后颠倒。得将这些矛盾的地方逐一化解,改成一个合情合理、前后连贯的故事。有很大一部分要完全删除,另有一些部分要进行扩充,再时不时地添加一些新的小插曲。

这个流程结束后,我会再搁置一周,然后进行第二轮修改。第二轮修改的时候可能需要一到两个月。这一次也是大刀阔斧地从头改写只不过更加着眼于细节,仔细地修改。比如加入一些细致的风景描写,整合会话的语气。检查有没有与情节发展不相吻合的地方,将一读之下不易理解的部分改写得易于理解,让故事的展开更加畅达自然。这不是大手术,而是微小手术的积累。

这轮工作结束后,再稍事休整,然后着手下一轮修改。这次与其说是手术,不如说更接近于修正。在这一阶段,重要的是看准小说的展开中有哪些部分的螺丝需要牢牢拧紧,哪些部分的螺丝应当稍稍拧松一些。

长篇小说名副其实,就是「篇幅很长的故事」,如果把每一个部位的螺丝都拧得紧绷绷的,读者会喘不过气来。时不时在某些地方让文章松弛下来也很重要。这就需要看清其间的诀窍,调节好整体与细节之间的平衡,从这一观点出发对文章作细微的调整。

往往有评论家抽出长篇小说中的一小节来,批判道:「文章不能写得如此粗枝大叶。」但让我来说,这不是公平的做法。因为长篇小说这东西就像活生生的人一样。在某种程度上,粗枝大叶、松松垮垮的部分也是必不可缺的。正因为有了这些东西,拧得紧绷绷的部分才能发挥出正面效果。

我:这是要注意小说的节奏,要松紧得当。谢谢您,村上君。天放晴了,我们碰个杯吧!